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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岁,我开始演微短剧

一间清代仿古建筑里,聚集着五六十人。这是一个宽敞的录影棚,门窗都是大红色的,悬挂着金色卷帘,木质浮雕龙椅摆放在房间的正前方。

适逢等戏间隙,几名身着古装的年轻演员坐在龙椅上玩手机。年近六旬的张小明穿一件绛紫色祥云花纹长袍,金色束腰,头戴黑色官帽,手持一根长柄马尾拂尘,站在龙椅旁“皇帝”的身边。

导演拿着剧本给其他演员说戏时,张小明掏出手机,拍几张现场照片,不时和其他演员自拍。另一位头发浅褐色的年轻导演,坐在一间四壁都是镂空雕花木墙的控制室内,他可以从监视器上看到所有演员、摄影组、技术组的人,都站在照明灯和摄像机镜头前等待着。

这里是横漂演员张小明一天的战场。这次,他参演的是一部从现代穿越到古代的微短剧。他在戏里扮演一名朝中太监,皇帝身边的红人。

以前,他在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里演太监,后来又在电视剧《神话》和《琅琊榜》里演太监,现在接着在微短剧《巾帼平天下》里演太监。这些台词,他随口就来。

刚刚过去的三月,张小明一共拍了十来部微短剧。许多和他一样的老年演员正一头扎入短剧热潮,虽然人生已步入下半场,但他们的“新事业”才刚刚开始。

张小明拍戏间隙看手机。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摄

“永远不会实现的幻想”

另一个拍摄现场,刚结束一部微短剧的拍摄后,横漂演员刘林正在排练话剧。他今年60岁,牙齿白净整齐,脸上的皱纹很浅,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

现在,演戏是刘林的日常,退休后,他来到横店追求自己的演员梦。三月下旬,上完表演理论课的第二天上午,短暂的课间休息后,刘林快步走进排练室,和其他四名演员排练一个叫《赤壁》的喜剧节目。不久后将在横店演员公会周年庆典上表演。

刘林扮演诸葛亮,手持羽毛扇,用浑厚有力的高音说出一句台词。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沉默而固执的老头,当他开口,却声音洪亮,底气十足。扮演“小乔”的女演员迈前一步,纠正刘林说,你最后三个字音调要高一点。

他重复了一遍台词。尽管同样的台词他表演了无数遍,但大厅里的人都感到他流露出的热情和活力。所有人似乎已经忘记他的年龄。

刘林表演节目。

按照剧情设计,刘林单腿跪地几分钟后,起身时他趔趄了一下。

“你这个调不对,要上扬一点。”年轻的指导老师望着他说。

“我可是都督!”他刻意把台词声调提高,像刚入学的学生,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讲话。

表演老师指导刘林动作。

在横店,刘林算演员中的新人。他不习惯自我宣传,微信里加了十几个演员群,看到有剧组找演员,有适合的就把资料发过去。加上演员公会不时推给他一些戏,他演的戏越来越多。不过,他还需要时间闯入市场。

专职演戏的三年里,刘林接连拍了二十多部戏。其中一半是群演,一半是有台词的特约演员。他演的都是些“小角色”,古装剧或现代剧里的反派头目、校长、鉴宝大师。扮演最多的角色是男女主演的“爸爸”,或者霸气的公司“董事长”。一百集的微短剧,有三十集里有他。

在化妆师和发型顾问的帮助下,他的形象千变万化,演绎着生活中“永远不会实现的幻想”。

剧组成员不太了解他,只知道他按时到场,看上去对他的小角色很用心。他很随和,但与人保持着距离。拍摄以外的时间,他就站在一旁静静观看其他人的表演。

作为微短剧里的常客,要接受各种角色,不能有身份贵贱之分。刘林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他演霸气的董事长时,扇过人巴掌,也演过囚犯,跪着磕头求饶。“该当爷爷当爷爷,该当孙子当孙子。”

微短剧要求是短平快,和他以往的戏要求控制情绪、细腻不同,短剧是“快餐式的,一上来就得爆发,大吼大叫”。刘林觉得这对他来说并不难。

三个月前,他演出了一部叫《非常助理》的微短剧,照常演女主角的父亲。和现实中他作为父亲不同,戏里的他是“霸道,凶狠”的董事长。

培训课间隙,他打开手机,翻出他和戏中“女儿”演对手戏的视频。

“我只能给别人当配角,给年轻人当爹。”他边看边说。

在这段影片中,他正厉声训斥“女儿”,同时自己气得瘫倒在沙发上。因为“女儿”得罪了他的合作伙伴,他掌控的集团的生意受到影响。

“这是女主,我把她训得一塌糊涂。”

手机里放着这段戏,他嘴里跟着默念台词。虽然时间过去了几个月,但他清楚记得。

“她是我亲生女儿,但是我对她不好。”他像一名解说讲述着剧情。

两分钟左右的片段放完后,他长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演出了董事长的派头,也演出了一个父亲的无奈。

刘林的演员资料。受访者供图

“他演的不满意,但导演满意”

3月下旬的一天,凌晨五点,张小明提着保温杯到宾馆的化妆间。化完妆,再到横店影视城的拍戏现场。

这天是内景,他不用携带凳子。拍完一场戏,他随处找个地儿就能坐。如果是外景戏,去荒凉的山上,他会带上一把椅子。一天下来,他连着拍了十来场戏。

现在,他所有的拍摄中,微短剧最多。

忙碌是常态。通常,一百集总共100分钟的微短剧,要在七天之内拍完。有时张小明早上6点30刚收工,7点要赶去另一个剧组化妆,一边卸妆一边化妆。有次拍了通宵的戏,他赶到另一个拍摄地点,一夜没合眼,脑袋昏昏沉沉,老记不住台词,只能记一句拍一句。一天睡两三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导演叶活华今年33岁,在他记忆中,微短剧是从2020年渐渐出现。那时他开始在网上搜索微短剧,研究它的镜头、拍摄的角度和布景构图。

一年里,叶活华相继拍了六部微短剧,目前都在后期制作中。“拍好后一个月两个月时间快速上线,尽快给投资者创造利润。”

微短剧是短投资,资金比较低,对每个部门的成本有要求,不能超费用。拍摄现场,所有人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每天叶活华会跟所有人说,早拍完早收工。“横屏剧是时间磨出来的精品,竖屏剧把时间和资金都浓缩起来。”

叶活华对竖屏剧的未来充满乐观的期待。“它会越来越精致,将来的市场会更大。”

这些微短剧通常在短视频平台上播出,“它们抓住了年轻人的心理。” 横店影视城华夏文化园景区的负责人袁满说,不过,只有演员变得越来越专业,整部影片的质量才会提升。

顺应需求,景区现在也改造出了二十多处适合微短剧拍摄的场景。道具稍微陈设一下,就可以开拍,古装剧和现代剧场景,任剧组挑选。“有现代化的别墅、医院和霸总办公室。”袁满说,这里拍摄的剧组,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微短剧。

疫情期间,景区停掉,张小明有一两个月没拍戏,但每月要还五千房贷。儿子处了对象,还得存钱为他备婚房。于是他在景区艺术团接些零碎的活儿,干了不到三个月,微短剧突然多起来,“看人家挣钱挣得厉害”,他就从团里辞了职,“转战” 微短剧。

他坦言,作为一名影视演员,能拍大剧,能在电视台和院线播出,当然最好。但现在这类剧很少——疫情之后,不少影视公司倒闭了,微短剧,他拍着也习惯了。

在他眼里,微短剧就像之前的“网大”,前者的出现基本终结了后者,但不知道这波又 “会有多久的热度”。

张小明的朋友圈发得勤,穿着戏服,配上和其他演员的合照。他解释,自己朋友圈里的导演多,这样不给剧组送资料,导演也能看到他,“就像天天放脑白金的广告,一眼就记住你了”。

他常跟比他年轻的演员说,演员就是商品,怎么把它卖出去?怎么让人家用你?

渐渐,他接的戏越来越多。有的是朋友找过来,不接容易得罪人。价钱上过得去,他就拍。

收了工,张小明还闲不住,找朋友拍些小段子,放到社交平台上。搭档多是女性,年龄相仿的演夫妻,年龄差距大的就演父女,台词都是他自己写的。

戏里的张小明。受访者供图

对刘林来说,他只是被剧组选择,还没有挑选角色的权力。

今年年初的一个戏,他饰演养猪村的村长,造型装扮后,他觉得自己不像村长,反而像养猪技术员。他演得不满意,但导演满意,付给他一天800元。

迄今为止,刘林演的数十部微短剧,很多已经找不到剧名,也不知道这些剧在哪里播出,他也来不及看。有时想看一下,但剧名重复的戏太多,自己零零碎碎的表演淹没在无数视频中,他也懒得再找。

每天回到家,张小明先看下第二天的通告,定好闹钟,准备从一个角色切换到另一个角色。

前几天拍戏时,他感觉心脏不太舒服,“担心自己会猝死”。他想到一个办法,使劲吃东西,有了体力,就能熬夜拍戏了。

那天,张小明演朝中大臣,官至四品。收工后,他心里嘀咕,还是演太监好,不用天天粘胡子。演大臣,如果没粘好,假胡子蹭到鼻子痒得很。从早戴到晚,吃饭不方便,卸掉也麻烦。演太监不一样,整张脸干干净净的,清爽。

“一句话一个包袱”

演完太监的第二天,张小明拍另外一部戏。对戏时,导演改了台词,一个老演员提议,剧本上写着凌迟处死,凌迟是古代一种剐刑,改成加大电量凌迟处死,不合适。导演吼道,我们是微短剧,就是这样,你不要乱改。

“把老演员整得一愣一愣的,台词都搞忘了。”张小明替对方鸣不平。

张小明感到,演微短剧,节奏快,讲话声音要大,表情更加夸张,动作激烈。最初他要求自己“把戏做得很足”,一句台词缓缓叙出,带着情绪。但是导演要求提速,告诉他,不要去想,直接说出台词就行。

那时他知道,演戏的规则变了。

前两天,他看到一个从北京来的影视剧演员,按传统的表演方法来拍短剧,最后没拍成,人也离开了横店。

张小明拍古装的微短剧,也拍现代的。这些剧的台词,“不那么拗口”,他记起来也相对容易。毕竟,微短剧“要求在一分钟之内,讲完一个故事,或者每一句话要出一个包袱”。

“能被微短剧挑选中的群演,功底非常深。”袁满说,演员一天要连拍五十几场戏。收入上,普通群演120元一天,微短剧演员一天最多能有5000到1万。

不过,张小明曾主动推掉了几个戏:有的剧情“过于色情”,台词露骨,他实在说不出口。

他演的一个戏,女一号二十来岁,从现代穿越到古代,成了王妃。戏里他演太医,有段给王妃把脉的戏,台词很“猥琐”。他问导演,这能说吗?导演说,这是平台提供的本子,你别改词。

为什么微短剧人们愿意看?在张小明看来,这些剧讲的大多是底层人物逆袭的故事,内容直白,让人感觉痛快。

前段时间,张小明得罪了一个导演。原因是他扮演的太监要挨戏里的皇后皇帝打,但片酬给的可不高。

“一个人打还行,一两巴掌都无所谓的,但是两个人都要打。”而且是真打,张小明不愿意。他跟导演讨价还价,按拍电影的规矩,真打一巴掌给2000块,给1500也行。导演没答应,最后就借位拍了他挨打的镜头。

“如果是大电影,为了艺术,别说两巴掌,十巴掌都无所谓。”张小明忿忿道。

“人已在横店”

现在演微短剧,台词不多,刘林反而觉得轻松不少。相比年轻人,他背台词要更吃力。在刘林看来,年龄的局限性还体现在,演的再多,他也只能给年轻演员当绿叶。

他演的第一部戏还是在多年前,那时他是看守所的公职人员,接待了一个来取景的剧组,后来他接到了一部戏的拍摄邀请。

那是二十集的电视剧,他演了五集,演一个父亲。女儿得了肾病,他掏不出治疗费,被人介绍去到便宜的私人诊所,“凶手杀掉艾滋病人后,把肾脏移植到女儿身上,结果女儿也死去”。那是近三十年前的片子了。

退休后,孩子在浙江金华工作,刘林和老伴也跟过来。这里离横店近,他年轻时种下的演员梦浮现了出来。

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相关负责人介绍,目前演员公会的演员累计注册人数将近十三万,常驻横店的有八千到一万人。他们的目标是“让越来越多人来横店当群演,也缓解剧组的用人压力”。

通常,演了四五十场戏,有经验积累了,想进一步提升,可以考级,从群众演员到特约演员。

刘林到横店后,先在一个影视班学习了半年。之后,他接到一部“大戏”,演反派头子,两个小时一演到底。

这是个喜剧,剧本很厚,他没有逗笑的台词和滑稽的动作,但要引人发笑,他发现自己的表演状态、台词功底,跟专业演员有差距。

整个三月,刘林每天早上8点20分前到演员公会上培训课。他这次参加的竞技班,是一次演员的“深造”。有11名学员,课程有表演技巧、镜头前表演、语言塑造、角色塑造、形体训练等。

到了骑马、武术、威亚课程,刘林会“逃课”,因为不会有这样的角色找他。课程一直持续到下午5点,晚上练完大合唱和舞蹈,已经是夜里11点。

刘林是他上过的培训班里年龄最大的学员。他让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叫他大哥,听起来更年轻。

这段时间,刘林在横店影视城附近租了房,为了安心学习,他推了熟人介绍的戏。原单位找他拍电影、做节目、搞合唱,他说,我人已经在横店。

他来到这里,不想当群演,他有退休工资,演戏不为别的。来横店七个月后,他以初级演员的身份考取了特约演员证。

如今,横店小镇正在打造的商业体,印着东方好莱坞的巨幅海报竖立在街边。

张小明见证了小镇的变化,原来的八仙街,一半是河,一半是街。现在,河水清了,街道两边商铺林立,楼房高耸。

来横店之前,他是河南某文工团的演员,相声、小品、话剧都演。团里没有演出时,他就练菜单子,背绕口令。后来市场不景气,他另觅出路,来到了横店。

二十多年过去,张小明记不清自己拍过多少戏。虽然都是些小角色,但他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一直有戏演。有段时间,横店几十个剧组,他今天在这个组里串一天,明天那个组串两天。

张小明在横店见过很多人,有的像漂浮的尘埃,从未挣够钱,有的被野心吞噬,也有的渐渐销声匿迹。

五十多岁时,张小明在《白蛇传》里演一个官员,那时他父亲刚去世不久。戏中,夫人告诉他,娘去世了。他猛地流出了眼泪,哭着说完了台词。

那一刻,他感觉演的是自己的人生。戏停下来后,他擦掉眼泪,和剧组的演员们有说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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