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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郎和80后

昨晚刀郎的线上演唱会吸引了庞大的歌迷支持,在直播间的观看人数达5200万人次,点赞的数量好像是超过了6个亿。

这两个数字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有很多人进入演唱会直播间后,不止点了一个赞,以我自己为例,虽然映入眼帘的画面,是一个身材发福、脸型圆润的大叔在吟唱着二十多年前的老歌,但大拇指却仿佛失去控制一般,在那个点赞按钮上不停动作。

这次刀郎线上演唱会的盛况与他那首《罗刹海市》有一定的因果关系,《罗刹海市》不只是一首融合了东北二人转风格流行歌曲,也不只是一首将《聊斋志异》里讽刺世态炎凉的故事化成音符的深刻杰作,这首歌与刀郎自身的经历融合在了一起,成为可一不可再的绝响,而最关键的,是人们从这首附着了刀郎自身经历的绝响中看到了自己。

刀郎横空出世是在世纪之交,他是唯一一个在唱片销量上力压周杰伦的中国歌手,却受到了来自当时占据乐坛主流地位的几个歌手以及乌泱泱的所谓乐评人的不留情面的批评。

在当时,这种批评被默认为“主流声音”,因当时网络尚未像现在这么发达,离自媒体的时代还有一二十年的距离,人们只能被这些精英或伪精英的“权威人士”代表。

平心而论,刀郎最初的作品走得是人民群众路线,但可能因制作费用有限,在编曲配乐上简陋了些,却遮掩不住钻石质地的天才光芒,正如黄沾所说,那时候很多年轻人不是用耳朵听歌,而是在用眼睛听歌,在那个港台偶像当道、歌手被过度包装的时代,刀郎掏心掏肝创作的真情流露的音乐难免被归结为一个字——土。

当年那一代年轻人,其实就是八零后,他们生在一个乌托邦理想渐行渐远而物欲横流的市场化越来越近的年代,港台音乐,日本漫画,成龙电影,四大天王,周星驰喜剧,古惑仔系列,TVB港剧,迈克杰克逊的舞姿,五花八门的流行文化无一不是勾动他们情窦初开的“药引”,随之带来的是无休止的消费和满天飞的情书,那时的小学生宁可一星期不吃早餐,也要把攒下来的饭钱买一盘张学友最新的磁带,或者买一本最新的哆啦A梦大长篇,他们最精致的笔记本上,记载的不是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而是缠绵悱恻的流行歌词,每当他们经过一家音像店或漫画店,狡猾的店老板都会用一副不容置疑的权威语气对他们说,你们这个年纪啊,就应该听歌,就应该看漫画,于是,少年少女们犹如受到“神启”,瞬间将老师和家长的叮嘱丢到爪哇国,将应试教育的生活涂抹上一层梦幻的色彩,这是八零后一代在红色理想年代退场后用流行文化为自己编织的新的乌托邦。

只是这新的乌托邦犹如彩云和琉璃,注定只能成为少年时代和青春时代的薄薄的一层雾霭,生活的风,现实的风,只要轻轻吹动,这层梦幻就会被柴米油盐和人情冷暖替代。

在八零后的乌托邦年代,现实其实早已从四面八方渗入,比如班主任手里攥的花名册,上面写满了本班学生父母的职业,在官职显要或家财丰厚的家长名字后面,都用红色的圆珠笔重重画了一个勾。

刀郎出现的世纪末,八零后一代的乌托邦梦幻世界正处在一个崩溃的边缘,但即使如此,听惯港台欧美音乐的他们,对于刀郎这种泥土味浓重的歌手仍然不太感冒,刀郎那年直上云霄的销量并非八零后们支撑起来的,真正的中流砥柱的支持者其实是八零后的父辈们,刀郎的红歌,《十送红军》,《绣红旗》,《九九艳阳天》,《红星照我去战斗》……这些有如穿过时空隧道直扑耳洞的音乐令他们重又回到那个红色乌托邦的年代,那是另一代人的青春,另一代人的热血。

两千年之后,八零后们次第告别流行文化的乌托邦,世界逐渐朝着一个令他们越来越陌生的方向发展,唱片业轰然倒塌,科技的进步淘汰了磁带,淘汰了CD,取而代之的是MP3,一个袖珍如试管的玩意儿,竟然能装载几百首歌曲,而那些年我们一张一张购买的磁带专辑,正反面加起来也只有十来首,再往后,MP3也淘汰了,人们都用手机听歌,在QQ音乐里,你可以收藏来自全世界的音乐,一千张,两千张,任君选择,但不知为何,泛滥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索然无味,八零后们在听着歌曲列表时,早已没了金子般的九十年代像小松鼠搜集橡果过冬那般收集磁带的赤子般的乐趣。

有一天,看到王安忆的一句话,大概意思是,物质极大丰富了,快乐也就稀释了。于是八零后们知道,永远不可能找回那个用流行文化编织成的乌托邦的九十年代,永远不可能了。

告别乌托邦的八零后,剑还未佩好,出门已是江湖,走进广阔天地后,他们的前途泥沙俱下,进工厂的进工厂,进办公室的进办公室,进体制的进体制,大多为独生子的八零后们,体会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体会到了生老病死之苦,单位里,有来自领导的颐指气使,公司里,有来自上级的故弄玄虚,生活里,有来自亲朋的莫名攀比。有人像范进中举那样考了七八次公务员,每次都是笔试满分,面试被拒绝;有人因为工作过劳而得了不治之症,不得不在网络水滴筹款,一家老小生活无着落;当然,也有人通过自身奋斗或种种匪夷所思的路径和运气,发了大财。

但总体来看,阶层下坠或上升的都只是少数,正如《繁花》的作者金宇澄所说,人的命运是跟着血缘走的。于是,大多数八零后,遵循着自己的血缘,过着好的、坏的或者不好不坏的日子。

在有了人生阅历后,每个八零后,都或多或少,心中有那么一股不平之气,人世的沧桑,现实的利害,让他们告别了乌托邦,却还藕断丝连,在人世间几十年的游荡,让他们对曾经觉得“土”的刀郎,有了更深刻的更能共情的理解。

一个来自草根的歌手,凭自己的才华横空出世,却为既得利益者打压,但他并未由此沉沦,也并未做任何以牙还牙的回击,他只是更深入地沉潜到音乐里,用作品说话,二十年后,换了几茬河东,几茬河西,但他的歌还在流传,他新出的作品得到了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共同认定,承受了巨大的委屈,又获得巨大的成功,但他永远只是他自己,不参加综艺,不参与操作,只是为音乐而活,拼劲余生的力气,为这天地不仁的世间留下一点真情的音符。

八零后们在刀郎身上看到的,不只是刀郎这个人,他们在刀郎身上看到了自己,虽然那是一个更为平凡的版本,那些在生活中受过窝囊气,却又隐忍不发,而是暗地里使劲,起早贪黑奋斗,没日没夜拼搏,终于在活着的某刻,用实力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任人欺负的孬种,因为在他们心底深处,金钱和物质并不是最终追求,尽管和父辈的乌托邦相比,八零后的乌托邦只是用流行文化编织成的小小的幻梦,那些坚固的终将烟消云散,那这些本就如烟云的又当如何?在灰飞烟灭之际,那尚能残存在灰烬中的热能叫作——尊严。

刀郎以及他的《罗刹海市》讲的就是这样一个令八零后都能感到深深共鸣的中国故事,甚至我们的祖国,何尝不也是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地度过了那些充斥着不平之气的岁月,被轰炸的南联盟大使馆流淌着中国人鲜血的废墟,飞行员王伟在坠机前的最后那句话——“我已无法返航,你们继续前进”。

入世20年,隐忍的中国在别人制定的游戏规则下,成为了GDP全球第二、愈加强盛的大国,韬光养晦的岁月终于结出了累累硕果,宏观反映微观,微观映照宏观,刀郎式叙事不只是为八零后所深深共鸣,他更是国家这些年来的某种缩影,其核心是中华儿女心中那个“永远向上”的心劲,这股心劲代表了人的尊严,代表了不惧挫折,不畏强梁,也不被物质收买的人的尊严。

全文完

本文作者:哲空空,蓝钻读书主编,午夜遛狗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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